曲凯:今天我们非常荣幸请到了范皓宇。皓宇是理想的高级副总裁,应该说是目前理想最核心决策层的几个人之一。
我们今天的目标是聊得纯粹一些,不会谈太多关于理想、关于车的具体问题,而是会聊聊产品方法论,甚至是一些成长和哲学相关的话题。
请皓宇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范皓宇:大家好,我是皓宇,做产品和设计这个行当已经 25 年了。
从大学开始,我先后做过手机、游戏、自媒体、操作系统。后来赶上汽车的崛起,也做过一些车的项目。再往后因为想回北京,就加入了理想,负责产品和用户体验相关的工作。
曲凯:你提到的一个点很有意思——你是因为想来北京,所以去了理想,而不是因为想去理想所以来了北京?
范皓宇:对。当时我特别喜欢北京,因为这个地方承载着很多历史,也非常神奇、多元。
你可以在这里遇到各种有趣的人,比如乐手、文青。每个人都带着理想来到这个战场,为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战斗。
曲凯:但这几年你觉得北京有变化吗?我肉眼可见越来越多人离开北京。
范皓宇:确实。最近几年,尤其是疫情前后,北京已经不是 2013 年左右那种充满斗志的状态了。我有很多老朋友也离开了。
一方面,现在的发展确实没以前快了。增长快的时候,很多问题都会被掩盖,而如今大家会担心看不清未来。
另一方面,当空间收窄后,很多人的安全感也大不如前。缺乏安全感时,大家一边希望用户能消费升级,大环境却在消费降级。这种矛盾,就会让人陷入焦虑。
当大家的担忧和焦虑超过某个阈值之后,就会有人选择离开这个让自己很难受的城市。
但其实,也总有人在不断涌入北京。
每年开学季,你总能在校园门口看到拎着行李箱的年轻人。他们朝气蓬勃地冲进这座城市,想创造一些新的东西、实现自己的理想。那股冲劲,恰如我们当年。
所以北京依然充满活力。它就像纽约,庞大、多元,总能带来新的可能性。
而且,虽然现在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我觉得我们仍然站在一片沃土之上。
因为中国的供应链极其强大,且最早一批互联网人都很原教旨主义,他们优先考虑的不是变现和增长,而是怎样让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更简单、更轻松,怎样让这个世界更平权、更美好。
凡是经历过那波增长的人,哪怕如今已经四五十岁,骨子里依然有强烈的理想主义。他们一定会努力复现曾经的那种增长。那种精气神,是改革开放和 2000 年初那波浪潮留给我们的奇迹。
前两天我还和朋友聊天,说我其实特别想拍一部片子,去呈现那个波澜壮阔的年代中的各种故事。
曲凯:我以前也常想,国内其实也能拍出像《硅谷》那样的剧。
范皓宇:是。我觉得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发展,可以分成三层。
最底层是城市化。比如我们父母那代人,很多人从农村进入城市,成为了工人。
第二层是供应链。从台湾省、东南沿海,到日本、韩国,再到菲律宾、泰国,这一圈构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强、也最不可或缺的生产制造体系和供应链平台。
第三层,就是浮在冰面上的科技与互联网。
这三层并行发展,过程中也带来了巨大的社会流动。
你能看到,村里的同学去了沿海工厂,沿海的小企业主在国内外奔波,海外的科技人才不断回流。再加上国内大学教育的普及,一批人又迅速进入了互联网行业。
这种多向流动,创造了巨大的价值和变化。
曲凯:对,所以在不同的大环境中,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必然性。
但我在想,你过去这些年的职业经历,其实和很多人不太一样。大多数人会沿着一条主线走下去,而你做过的工作好像有某种内在的共性,可看起来却挺杂、挺跳跃。
范皓宇:对,杂家哈哈,因为好奇心重吧。
但就像你说的,我的工作经历本质上是同构的。
我是做设计出身的,所以我总在观察和收集信息,而不是靠逻辑推导来做事。
对我来说,这条主线一直没变:
做设计、做产品,本质就是资源配置。
资源配置首先要看你掌握了多少元素。越强的人,越能观察和积累到更多的元素。
其次要看你如何组合这些元素,形成一个完整、可理解、既有用又有趣的东西。
这里可以分享一个我做过的最喜欢的设计。
我大三时,给一家军工企业的保密办公室做过一个指纹识别仪。那时候我发现他们的电脑桌非常乱,经常找不到那个设备,于是我把它做成了不倒翁的形状。如果有人翻找文件,一碰到它,它就会自己弹起来。后来老板还跟我说,他们经常拿那个东西玩,因为真的很好玩。
我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设计,是因为我先观察到了他们工作环境中的混乱和无趣,才有了后面的呈现。
我经常跟人说,其实我是个「原教旨的产品经理」。
什么叫「原教旨的产品经理」?就是会通过观察—理解—组合—压缩的方式,找到达成目标的最优解。其中最耗时、也最关键的,就是压缩这一步。
但现在很多人一味求快,觉得差不多就可以了,得赶紧去 AB test、跑 PMF、做 scaling。
可我觉得,思考的过程才最值得花时间。它也是我至今仍然在工作的原因,因为那个过程太有趣了,就像破案一样。你看很多侦探片,侦探都会贴满一整块黑板的线索,在嫌犯和证据之间不停连线。
其实做产品也类似,只不过产品没有唯一解。不同的元素会在脑子里不断连接,像一个动态的模型,最终会导出非常不一样的结果。
说起来,我还蛮喜欢看《名侦探柯南》的。虽然剧情有点套路,但它总会把一些碎片整合在一起,最终还原一个令人有些意外的真相。
而那些意外,其实正是我们期待的惊喜。
我们为什么想看电影?为什么想试用新产品?为什么撕开一本书的包装时,会想先闻一下里面的味道?其实都是在寻找那一点点惊喜。
这些惊喜,是所有创造者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我们这些年一直在追求的方向。
曲凯:那你怎么看「商业价值高的刚需」和「有趣」之间的平衡?
比如有的公司做 AB Test,就是图实用。功能测完后,大家也不知道为什么它好用,甚至可能觉得它更丑了,但数据更好,那就用它。
范皓宇:首先要看目的。如果目标是增长,那就别谈别的。
但只看增长会带来一个问题:频率会越来越高。也就是说,你迭代新版本、用户接受新版本的周期都在不断缩短。这样的高频变化,反而会带来更强的焦虑。
举个例子。我之前和一些平台的人聊天,问他们现在顶级博主的生活状态,到底是非常 chill、实现了 work-life balance,还是非常忙碌和焦虑?
得到的答案是:大多数人都在忙碌且焦虑的状态中。
因为这些博主要时刻盯着数据,想尽办法讨好用户、吸引注意力,而这些行为的节奏只会越来越快。用户在高频刺激和快速满足之下,久而久之也会麻木。麻木之后,创作者又得加大刺激、追求差异化。
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创作者很累,用户也疲惫。
如果目标不仅是增长,而是希望产品能被用户真正感受到,那就不一样了。
就像拍电影。如果只图票房,那就去拍爆款题材、请大明星。但你会发现,最近票房好的电影,往往没有很强的阵容,而是在认真讲故事。比如前阵子的《浪浪山的小妖怪》,之所以能赢得观众的投票,就是因为它能引发共鸣。
所以我觉得现在的用户也分成两类,一拨人追求新鲜刺激,另一拨人则想认真地享受一个产品。
那我们做产品,必须先做到「有用」,否则就会无人问津。
但「有用」只是敲门砖。
衡量一个产品的好坏,关键要看它能否陪伴用户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的长短,就取决于它的「有趣」程度。
而当一个产品陪伴用户足够久之后,就会被用户内化。这可能听起来有点抽象,我举个例子。
去年我去英国设计博物馆,门口有个很大的装置,上面循环着三个单词:
Maker、User、Designer。
我看了很久,突然被击中了。
一百年前,这三个词其实是一个人。比如我需要一把锤子,于是我自己设计、自己制造、自己使用。
后来因为工业化的发展,Maker 和 User 分离了,出现了福特这样的制造企业。
再到后来,设计兴起,以苹果为代表的公司又把 Designer 从 Maker 中分离出来。
于是,Maker、User、Designer 成了三个独立的主体。
在这种情况下,用户其实很无助,因为 Designer 和 Maker 像神一样,他们给什么,用户就只能用什么。
但现在,User 崛起,成为了这三者中最核心的角色。只有被用户选择的东西才是好的。于是 Maker 和 Designer 走下神坛,变成了用户要啥他们弄啥。
接着又出现了新的变量:AI。
AI 可能会带来怎样的改变呢?
举个例子。想象一下,五十年前你要吃个包子,得查黄页、打电话、做恨不得 100 件事,最后买到的包子可能还不合口味。而现在,你只需要打开美团,几步就能吃到想要的包子。再往后发展,也许五年、十年后,你想吃包子的时候,AI 能自动理解这个场景,把你喜欢的包子送到你面前。
我认为这种改变一定会发生,也意味着未来的产品会走向个体化。
我们之所以需要设计,是因为目前无法做到点对点的服务,所以我们要找用户画像,从一群人的需求中提取最大公约数,再做成产品。
但每个人的需求都不一样。AI 的出现,可能就能很好地观察并理解每个用户的不同诉求,为每个人提供个性化服务。
到那时,Maker、User、Designer 之外,很可能还会出现一个类似于代理的角色。因为人与人之间难免有摩擦,而 AI 会全身心地为你服务,所以它可能成为与你连接最顺畅、你最信任的存在。
我觉得那个未来很美好,也将是之后产品设计最大的机会。
曲凯:那你做了 20 多年的产品,观察下来,用户大概发生了哪些变化?
现在大家经常能看到非常分化的人群,也有很多两极化的讨论。那在这样的环境下,到底该怎么做好一个大众产品?
范皓宇:用户这个词特别大,就像人民一样。中国的用户分层非常复杂。
我记得一两年前,《人民日报》做过一个几万人的调研,结果发现有 80% 的参与者都认为自己是弱势群体,其中不乏企业高管和领导。
其实现在很多人在「有用」的层面已经被过度供给了。之所以还有那么多人觉得自己弱势,是因为在「有趣」的层面,他们无比贫瘠,觉得自己没有被真正理解,也没有被关怀。
这其实是典型的一二线城市画像。
一二线城市的人,总觉得压力大、节奏快、焦虑多、没有自己的时间。他们的价值似乎只存在于完成了什么 KPI、解决了什么问题,每个人都像一块块孤立无援的电池,要不断在各自的岗位上发电。因此,他们缺乏安全感,也容易陷入虚无。
这里推荐大家去读一本书,叫《中国社会分层》。你会发现,三四线城市的人是另一种状态,他们依然生活在社会关系中,人与人之间有很多连接,但与之相伴的,是上限被锁死的无力感。
再往下沉一层,还有大量生活在城乡的人群。他们可能更为绝望,因为资源供给不足。
所以今天,如果要做大众产品,就要同时考虑两件事,一是给一二线城市的人更多被看见、被认可的可能性;二是让下沉市场的人也能获得一线城市的产品与体验。
我前两天看《十三邀》,里面许倬云先生说,中国现在挺好的,因为很多人已经不再会因为饥饿而丧失尊严。大家觉得自由、公平是理所当然的。这说明人们的基本需求已经得到满足。
但也正因为如此,人们的需求和价值判断变得分散,因为不同人群所处的状态完全不同。
曲凯:是。我自己也有一些感受。
一个是,当经济不太好的时候,好像大家会更关注实际使用价值。像我爸妈那一代人,可能觉得花 100 块钱买披萨,和花 2 块钱买个馒头夹肉是一样的,因为他们会把披萨拆解成面粉加肉,觉得完全不值那么多钱。
另外我在想,是不是用户需求也有周期性的浪潮?就像时尚潮流一样,每隔十几年、二十年就会出现一波复古风。
而且用户心里似乎也都有一条准绳。比如大家都知道每天刷太久短视频不好,但现在很多公司还在想尽办法让人多刷。
那会不会总有一天会到达一个临界点,大家突然醒悟,觉得这件事就是错的?然后新的浪潮出现,把我们重新拉回到一个更健康、更好的状态。
范皓宇:我有一点不是特别认同。我们父母那一辈也有他们的情绪价值和奢侈品,只是意义感不同而已。
在匮乏的年代,有不匮乏的玩法,在过度供给的年代,也有寡淡的玩法。
曲凯:说得好。
范皓宇:但我又非常认同你刚才说的一句话,就是用户的需求一定是循环的,「the holy order will be back」。
我们这代人的下半身,其实非常遵循规训和秩序;但因为中国入世等大事件,上半身又是消费主义的,想通过「我消费什么」来证明「我是什么」。
下半身的秩序感根深蒂固,而上半身的消费偏好一直在酝酿和变化。
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人们对好电影的标准,和十年前已经完全不同了。这意味着大众的审美和品味在提升。
不仅是电影,大家对产品的品味也在提升。
我们做出的产品越来越有质感,比如中国新能源汽车性价比高、体验好、品质强。用户也开始讨论品味这件事,我前几天路过健身房,还听到两个健身大哥在聊哪款车更有品味。
所以虽然现在很多人说经济下行,但我反而很乐观。
因为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愿意为之努力的干劲,是刻在骨子里的。它不会被磨灭,反而始终散发着活力和生机。
如果你能做出一些东西,让他们觉得生活变得更美好,那机会老大了啊。
而且中国 A 股有那么多真正有价值的企业,价格却被低估,这里面存在巨大的利差机会。国人想要做点什么出来的那股精气神,也完全不一样。
总之,我对于中国人特别有信心。
曲凯:对。我今天还听人讲了一个点,就是在全世界这么多国家里,几乎只有和中国等少数国家的人聊天时,你能在对方眼里看到光,看到那种努力的劲儿。
范皓宇: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我们就是要干!
有时候我去硅谷跟人聊天,很多人聊着聊着都会被我点着哈哈。
在国内,我们真的是想改天辟地。拿到新工具,也想立刻把它用起来,因为有太多值得去做的事了。
而且我真的觉得,在中国做产品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为你面对的是这样一群有血有肉的中国人:他们努力工作,白天可能在环境不太好的办公室上班;受限于房价,晚上回到家也许条件也一般。
但如果我们能为他们创造出一些好产品,让他们获得鼓励,然后生出创造动力,那正反馈就产生了。
所以我觉得未来就是那四个字母:HOPE。
曲凯:是。你前面有提到一个词叫品味,你怎么理解它?
范皓宇:品味是一种区隔。
人需要区隔,就像产品需要差异化一样。
自认为没有品位的人,会把自己划分为「实用主义」。而标榜自己很有品位的人,其实就是给自己贴上了「懂生活」、「懂设计」、「懂品质」的标签。
所以品味,本质上只是自我虚实标签的一部分。
很多人都在供给品味,而这些品味背后,其实是风格。那风格是怎么形成的?
通过内容生产。
比如小红书上有各种各样的博主,每个人都在分享各自领域的内容,从而彰显自己的品味。
而作为用户,我每消费一次某个内容,其实也是在表达一次自己的品味。
曲凯:那当数据和你的品味不一致时,你会怎么选?
范皓宇:相信自己的感受。
数据本质也是主观的。你用什么标准去收集、怎样去分类,都包含主观判断。
而感受,是最真实、最直接的东西。
所以数据只是个拐杖,真要走路,还是得靠你的两条腿。
举个例子。一个好厨师做饭时,如果察觉到味道不对,就会立刻调整;而一个差厨师,可能每一步都照着菜谱执行,最后还是糊了锅。
那怎么让感受更准?
就是要真正去和用户交流。
比如我微信里有很多用户,时常会聊聊天。聊着聊着,我就能察觉出某个产品可能哪里不对。那种体感非常强,因为你身在其中,而不是干盯着指标和数据。
曲凯: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你的品味告诉你该往左走,而所有数据都在往右走?
范皓宇:那我就往左走。
就像为什么今天我会和你录这期播客,是因为我在飞机上和你坐了一路,下飞机又聊了一会儿,觉得你这个人很有趣。于是我先做了一个判断:值得录。之后,我再给这个判断找理由就好了。
所以真正重要的是判断。
判断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像强化学习,每次判断之后都有反馈,你可以再根据反馈调整判断。如此循环,就会形成一个判断序列,而这个序列决定了你是谁。
数据当然会对这个序列产生影响,但只要你清楚自己最终想要什么,就会始终有非常明确的目标感。
曲凯:这让我想起来《老友记》里,大概有个情节是 Ross 列了一堆要选和不要选 Rachel 的理由,但最后发现,这些理由其实都没意义,因为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
范皓宇:对。先有答案,剩下的只是证明题。
曲凯:但这里我有个问题。因为你的品味和主观判断有可能超前于市场、短期内就是得不到数据反馈。
那如果你的产品在某个评判标准里是对的,但数据就是不达预期,该怎么办?
范皓宇:接受这种结果。
人最怕摇摆、犹豫、踌躇。真正的强者有勇气和信仰,能在一个方向上一直坚持。
前两天有人问我:你们现在压力也挺大,外部环境也在变化,但你还在做各种新东西,到底怎么想的?
我只回答了三个字:意志力。
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意志力,是因为我有自己的信仰。如果一个人没有信仰,Ta 的选择就会不停震荡,最终什么也沉淀不下,只是虚度时间。
而长期价值的艺术,也是信仰的艺术。
我的信仰,就是一定要去创造新的、了不起的、美好的东西,能让很多人产生共鸣,能带给很多人欢笑。
曲凯:但我觉得这里又分两种情况。
一种是,你非常笃定自己做的东西就是好,就算暂时没人认可,未来也会被认可,就像很多以前的艺术家一样。
另一种是,你对好坏的判断,取决于是否能引起你刚刚说的一个词,叫共鸣,或者说是别人的反馈。
你是哪一种?
范皓宇:都有。
在实操层面,首先你必须得是个实用主义者,否则就不配做个理想主义者。
因为现实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商业化、消费主义的世界里。如果你只是一味理想主义,就要当堂吉诃德冲向那个风车,那就是送死。
堂吉诃德固然浪漫、可歌可泣,但从实证主义角度看,我们也得讲科学、讲逻辑。
也正因为要同时兼顾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所以会有矛盾和纠结。前者代表我们对真、善、美的追求,后者则是我们好好活下去的基础。
你得先足够「自私」,才能去帮助别人。如果你自己每天都活在苦难之中,又怎么可能去帮别人呢?
曲凯:我同意。没有实用主义的理想主义,就像空中楼阁。
范皓宇:对。所以我们当然会考虑产品当下的销量和用户反馈,但同时也要考虑它是否真的有意义、有没有长期价值。
就像我一开始说的,做产品是一个极其综合、复杂的过程。
你不能只满足 1、2、3 条需求,而是要把你观察到的无数个元素放在一起,经过极度压缩,才有可能创造出一个真正有意思的东西。
所以做产品就得「既要、又要、也要」。
我既要它性价比高,又要它能把当下的技术发挥到极致,同时还要易操作、能让用户觉得自己变得更优秀。
做出尽量周全的产品,才是产品设计的终极价值和意义。
曲凯:但当公司上市后,产品的短期数据会直接影响股价。这会让你的行为变形吗?
范皓宇:今天我要来录这期播客,不管天气怎样,我都会到达。同样,只要目标是坚定的,那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抵达那个目的地。
曲凯:你这种精神品质,是先天的还是后天形成的?
范皓宇:是反复磨练出来的。
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是个 nobody,唯一能靠得住的就是意志力。
有时候我面试校招生,就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们刚毕业,就像离弦的孤箭,充满干劲,一往无前。虽然一路上会遇到阻力、压力,甚至迷茫,但越是这样,越会在风阻中更坚定目标,向前、向前、再向前。
前两天我和许知远聊了两个半小时。聊完他说,我简直是个纯正的理想主义者,太文艺了。
曲凯:但我反而觉得不是诶。我觉得你说的很多东西都是既实干又理想。如果你只有一个目标,其实不需要意志力;反倒是在两边不断综合的时候,才最需要意志力。
范皓宇:还真挺厉害,你说得特别对。
现实与我想创造的世界之间,存在一个 Delta。所以我需要一手搭着现实,一手搭着理想,用尽力量去拉近它们,让我想象中的美好,最终在现实中呈现出来。
曲凯:是。你做了二十多年的产品,既做过软件,也做过硬件。我理解硬件的周期很长、改动难,那你实际做下来,觉得软硬件产品有什么区别?
范皓宇:本质上没太大区别。
软件架构一旦确定,很多事也改不了。特别是当软件上线后,只要形成一定的用户习惯,哪怕之前设计错了,也很难再动。而硬件每迭代一版,用户反而会默认需要适应一阵。
因为软件就像家里的物件,不能轻易乱动,而硬件更像房子本身。
曲凯:那你和用户打交道二十多年,总结下来,用户的需求到底是什么?
范皓宇:谈到用户需求,首先你得对用户有个假设。
比如拍电影,你得先预设观众是想笑、想思考,还是想看《阿凡达》那样的奇观。
但你不可能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东西,所以对用户的假设,最终取决于你自己的表达。只要你有想表达的东西,就一定会有对应的用户。
怎么确定这一点呢?
就需要你带着假设去印证。你可以去问、去观察。如果用户完全不接受,那就改;如果他们接受了,就继续调优。
当你发现假设成立,再往下,就是想办法让更多人知道、产生收益,这样才能覆盖自己的生活成本,从而继续创造新的假设。
所以理解用户需求,本质上就是一个不断提出假设、反复验证的过程。
做产品有时候还挺孤独的,每天都要做很多假设。可能你冒出了 1000 个泡泡,999 个都会破掉,只有 1 个能长成真正的产品。你每天要做的事,就是顶住泡泡不断破裂的挫败感,然后坚持冒出新的泡泡。
在这个过程中,你得不断走近用户。
我以前做游戏时,有个术语叫 Level of Detail —— 离你远的东西自然是模糊的,离你近的才清晰。
做产品也是一样。你想为远处的用户提供服务,就得一点点靠近他们。
而我们和用户之间,大致存在三种关系:
第一种,我们是「神」,创造了东西,用户只能俯首使用;
第二种,我们是「仆」,用户要什么就给什么,不论对错;
但我更喜欢第三种——「友」,也就是能平等沟通。这样用户会觉得有所收获,而不是被规训或被讨好。
曲凯:那你有没有总结过自己的产品设计哲学?
范皓宇:产品设计其实是一个汤汤水水的事,如果它能用结构化的公式去做,也就不太需要这个岗位了。
但就像模型一样,产品设计也有数据集、技术架构和评测集。
这里我分享下评测集吧。一个好产品,在用户那里通常会出现四个声音。
第一个声音:诶。当一个产品与众不同、让人眼前一亮时,你会忍不住走近它,说一声“诶?”。
第二个声音:嗯。比如你买到新 iPhone 的那天晚上,彻夜装应用,体验很棒,你会说,“嗯!”
第三个声音:哎呦喂。当你用了一段时间一个产品,突然发现了某个隐藏功能,很惊喜,就会觉得,“哎呦喂?!”
最后一个声音:卧槽。这个声音会出现在一个产品生命周期的末尾。当你换上新 iPhone,连上 WiFi,过一会就感叹一句,“卧槽,全来了”。
如果能让用户发出这四个声音,那你就是神。能做到前三个,已经非常厉害;做到两个,就能大卖;做到一个,至少就能卖了。但连第一个都没做到,那可能就卖不出去。
这个评测集,其实对应着一个产品完整的生命周期。
曲凯:明白。你前面说过,做产品要既「有用」又「有趣」。但「有用」有理性的衡量指标,而「有趣」好像很难量化。那你怎么判断一个东西到底有没有趣?「有趣」的程度能比较吗?
范皓宇:首先,有趣不是被设计出来的,而是产品被使用之后自然产生的。这个过程不可逆,就像真空中就是会凭空生出电子一样。
有趣也不可比。比如打火机的功能就是打火,但形态千奇百怪,有能转的,有能翻的,有电子的。这没什么高下之分,因为人就是会用各种方式去把玩自己的打火机。
所以我觉得,最根本问题,是你想做一个有用的人,还是一个有趣的人?
如果你有用但无趣,那会很悲哀;如果你没用但有趣,那也许会很逍遥。
曲凯:但是是缺乏物质基础的逍遥(笑)。
范皓宇:嗯…对,物质这事咱回头再聊哈哈。我想说的是,当一个物体离人近了,人就会把它变得「与我更相关」。这个过程会让产品自然而然变得更有趣、更有意义。
而靠逻辑推导出的有趣其实挺无聊的。更有意思的方式,是和用户一起磨。比如我们有理想同学,有的用户说想给它找个家,那我们就真给它做了个家。
曲凯:我记得上次见面,你说过一句让我印象特别深的话:做产品一定不能只讲逻辑。
范皓宇:对。逻辑是用来传递结果的,但做的过程本身要有趣。因为在那个过程中,你能不断获得正反馈,被激发着继续往前想。
这个世界其实特别匮乏想象力。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干脆放弃了想象,选择纯理性。但纯理性会让人过于在意 ROI,而忽略了那些美好、确信、对生活的观察和品味。
要做到「有趣」,还是得去体会生活。
曲凯:我感觉在生活中,有些人好像就是更有趣、更热爱生活,更能从细节中发现美。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范皓宇:其实我觉得每个人都很有趣。真的。
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是人们鲜活的一面在下面运转,只不过上面呈现出来的是 ROI、业绩、财报。所以是我们每天扮演的角色,让我们显得无趣了。
我有时喜欢坐在路边,看形形色色的路人,想象他们背后的生活和情绪。看多了想象多了,我也会被充盈到,就是感觉自己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界里,而不是活在一堆指标和数据里。
曲凯:但现在也有一种说法,就是当你足够成熟,或者足够认清世界之后,可能就会觉得身边的人都是 NPC,甚至连自己也是 NPC。
但我猜你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
范皓宇:当一个人麻木到把别人当成 NPC 的时候,其实是进入了一种低功耗的运行模式。
Ta 省下这些功耗干嘛?其实是做 Ta 认为有趣的事情去了。
我举个例子。心理学里有个实验,让一对双胞胎分别和实验员聊天。在 A 房间,不管女孩说什么,对面都热情回应;在 B 房间,对面却冷漠寡言。
二十分钟后,A 房间的女孩会开始学习、模仿实验员的语气,而 B 房间的女孩则完全不会。
所以当我们能从某件事获得正反馈时,就会更投入。
你说的那种 NPC 心态,其实是因为有些人对某些事没那么投入。但我相信,每个人都有愿意投入的事情,比如和朋友聚会,或者宅家撸猫。
曲凯:其实大家都有自己的世界。
那「有趣」和「有用」,你会怎么选?
范皓宇:都选。
如果只能二选一,我就砍掉一些事情,只保留兼具二者的部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和用户之间形成连接与信任,才能可持续。
如果只做「有用」的东西,那你卖 5 块,有人卖 2 块,最后就免费了。要不为什么中国一直没有 To B 和 SaaS 呢(笑)。
曲凯: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这两年聊了很多做 AI 的人,大家总在问同一个问题,就是现在 AI 的壁垒到底是什么。
我现在大概有个答案。至少在中短期内,这个壁垒是「组织」。
我觉得大家低估了 AI 对组织的变革。很多大厂那套分工极细的方式,其实在 AI 里就是不适用。你怎么看?
范皓宇:完全认同。 AI 带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
从需求到结果之间,没过程了。
那么 AI 时代的组织方式,必须是端到端,而不是流水线。
这也意味着个人要有更综合的能力。比如前阵子我面试一个设计师,很快就希望录用 Ta,因为 Ta 展示了一个用 AI 做的完整的切图工具,甚至连账号注册之类的细节都搞定了。Ta 一个人,就能完成以前好几个人才能做完的事。
所以未来的组织形式一定会发生巨大变革,而且大家都要自我革命。如果你不革自己的命,那就会被别人革命。
曲凯:是。那最后希望大家看完我们这次的对话,也能发出那四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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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国石油工业发展进程中,只要提及当年32111英雄钻井队血战火海和中国灭火队赴科威特扑灭油井大火的事件,至今令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