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红又见一年春

　　■ (四川)胡延芝

　　兰若多年来钟情于黑色的衣物，缘于大学中文课上先生曾盛赞托尔斯泰笔下的那位黑衣美人安娜卡列宁娜，妙似天鹅临水，惊鸿照影，置身于裙衣鲜丽奢华艳冶的贵妇之间，所有的姹紫嫣红顿归俗类。

　　冬日的深夜，屋里一片冰凉，一阵寒意包围着她。十六年的教书生活，多年的单身生活，她的生活就像黑白默片，在教室与宿舍之间反复倒带。回到宿舍，就像蜗牛进了壳，蜷缩着。心也像翻阅多次的旧书，总有一些无心留下又无法消除的折痕，怎么理也不会平直。清清浅浅的月光落在窗上，脚很冷。她把热水瓶里剩余的热水倒出来洗了脚，上床躺下，翻开日记本写下今天的日志：在很冷很冷的冬夜里/等待一个人/在很深很深的孤独里/等待一个人/我积攒了那么久的温暖/只为等待一个人……

　　十六年过去了，这个人一直没有来，也许再不会来了。即使会来，也许也只是陪她散散步，喝喝茶，谈谈诗文和书法，像当年她读大学时一样。这个人是她大学中文系的先生，高大秀挺的身材，穿着长衫，有着文人的傲岸和学者的庄重，特别那眼神有穿透历史烟尘的睿智，有超凡洒脱的肃穆。讲起课来洋洋洒洒，谈琴棋书画，论礼乐文化，谈古论今，词采纵横。先生的面容原是严肃的，宽宽的额头，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班上的男生都有些怕他。可她却迷恋这眼神，课堂上当她的视线与他的眼神接触，她羞怯，却并不躲开，因为她要用眼神告诉他她是多么的崇拜他，多么渴望他能多看她一眼。起初，他的视线马上移开，渐渐地，他看她时似乎在对她微微赞许，赞许她认真听讲，赞许她课堂发言微微显露的才华。她火一样炽热的眼神向他投望，她想尽种种机会向他请教，他也感觉到这个叫兰若的女学生对他的迷恋。渐渐地课堂上他的目光不再投向她了，甚至是在逃避。为什么呢?这原因不久就清楚了，他遥远的西北老家，有年迈的双亲，有一个克勤克俭的妻子，还有一个五岁的儿子。知道了这些以后，她伤心地哭了。因为她心里清楚，除了这眼神，除了他的音容笑貌，她再不会对世界上任何人着迷。只有他才让她感觉自己有生命，有爱，有温暖。当兰若低着头，眼睛不再看讲坛上的他的时候，她却又分明地感觉出这双眼睛在抚视她，疑惑的，热切的，关爱的。

　　此时兰若不由地起身翻出身边床头柜里一个青色缎面的盒子，里面收存着先生送给她东西——一只云白色丝绢包裹的玉镯，一幅题字兰花水墨画，一本唐寅落花诗字帖，几支毛笔。

　　字帖是一个飘雪的冬日在校园的梅林相遇，先生送她的。兰若告诉先生想学他的字，先生说“学我的，是取法于下了。你读书习字的天分高，要向名家学习。你的字与唐寅的有几分神似，我送你本唐寅落花诗字帖吧，用心习练，假以时日你定能有所成就的。”那次她第一次到了先生挂着字画放满典籍的书斋。先生还送了她几支大大小小的毛笔，在那里她第一次喝到了梅花枝上撮的积雪烹煮的茶，清香宜人，热气暖暖的茶。她原先不太习惯喝茶，先生说“兰若，你要学会喝茶，茶能清心，有助文思。踏雪赏梅，雪水烹茶，这才是真正的品味人生。”一翻开就是那首“崔徽空写镜中真,洛水难传赋里神。国色自来多薄命,桃红又见一年春”先生说唐寅的落花诗是在借落花草木书写自己命途多舛、怀才不遇、人生失意的愤懑。可是这些诗兰若读来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爱情，有些莫名的伤感。

　　一只云白色的玉镯，一幅题字兰花水墨画，是临别时先生送她的。毕业前夕，她又一次到了先生的书斋，告诉先生她服从分配，要到大西南一个偏远小县城执教。先生说他也正要和她告别，他家中双亲日渐衰老，念子心切，妻子劳累生病身体也大不如前，娇儿也正待教养，需回老家就近谋职。

　　兰若永远记得那晚先生意味深长话别，“兰若啊，人生无奈就在于，易舍处舍，难舍处亦舍。”兰若轻轻展开画轴，水墨兰花摇曳生动，题字苍劲“自古识曲知音难，瑶琴幽操少人弹。紫茎绿叶生幽谷，能经风霜历岁寒”，还落了一个“形端表正，空谷传声”的印章。“兰若啊，人生聚散无常，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来看你。这镯子和书画就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兰若毕业后在这偏远小县城执教十六年，再也没有离开这里，这是先生知道的能与她联系的唯一地址，一颗心一直在等待中，一年又一年。

　　凌晨三点多，兰若收好这些书画字帖，朦胧睡去。醒来时，阳光已经涌进窗户，疏疏落落的斑点，洒在书桌上。她正在梳洗的时候，窗外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门敲了几下，声音很柔和，显得彬彬有礼。门开了，几张稚气的笑脸镶在门框里，站在最前面的就是那个写作文最棒的文静秀气的小姑娘。

　　“兰老师，梅园的花全开，好漂亮!”

　　“兰老师，今天星期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梅花去!”

　　“是嘛，梅花开了?老师成天蜷在学校和宿舍里，梅花开了都不知道呢。”

　　孩子们拥着老师，一路欢歌笑语。晴明的天空，青翠的松柏，嫣红的花朵，虽是冬天，风光竟是如此明媚可爱。冬日的暖阳下，草木都散发着诱人的温暖。和朝气勃勃的学生们在一起，兰若的情绪总是很容易受感染。看着满山烂漫盛放的梅花，孩子们灿烂的笑脸，无雪也寻梅，梅红迎春归。她想起了一首诗“在姐妹里，她的爱情来的最迟。春天，百花用媚笑引诱蝴蝶的时候，她却把自己悄悄地许给了冬天的白雪。轻佻的蝴蝶是不配吻她的，正如别的花不配被白雪抚爱一样。在姐姐妹妹里，她笑得最晚，笑得最美丽。”此时她想把唐寅落花诗的那两句改成“谁道国色多薄命,梅红又见一年春”。花开总是好的，春天也总是好的，“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梅花开了，春天也就不远了，惟愿这个春天莫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