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谈田园书法的资溪现象

　　吴洪浩

　　笔者撰写拙文，不是要与什么书法观点辩论，一争是非，仅为倾吐一己浅见。余几年前曾拜读季羡林先生的一篇文章，他说：真理并非越辩越明，有些学术观点争来争去，往往两败俱伤，有时甚至连朋友也不能做了。他认为学术问题还是各说各的好。我想：在一度官方批判即等于宣判和否定的文化氛围里，学术一旦失去自由，便如同将风和空气装进棺材里。我是出于对书法艺术的热爱，我从古代流来的书法艺术的历史长河里，看到了书家以妙笔作舟、笔花激浪的悠然气象，我听到了那笔墨独有的声音，伴随诗情与哲理的一声声呼唤，悲壮、悠远、苍凉，田园自然之书风归来兮……开启了我灵性的天门。故，应而合声。

　　下面仅从认识论的角度，浅谈汉字的最早诞生，当是人类对田园自然的神明敬畏与宗教式崇拜的符号;浅谈东方文明的唯心学，同样推动了汉字暨人类文明艺术的发展;浅谈江西资溪的书法现象，展现了书法回归田园自然的魅力。

　　一、历史考证：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于洪荒之后进入了神权时代，即：人类对自然神明敬畏与崇拜的原始时期，所谓最初的宗教社会，中国书法艺术的源头活水，正是来自于这样一个神权的田园自然时空。所以，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历代哲学家首要回答的思辩，也是一切艺术家涵养的命题。以唯物论的观点，文化艺术作品的创作无不来源于生活，从天上的玉皇到地下的阎王，从上帝到魔鬼，无不是人的化身，人们按照自己的生活情形，想象创造了意念中天界与地狱。可见，世界上若是没有人，便不会有鬼神。

　　传说仓颉造字，“颉首四目，通于神明，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纹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这一“仰”一“俯”的观察，形象地说明了汉字的母体来自于自然田园。关于伏羲造字的传说，亦是如此。“太昊(伏羲)德合上下，天应以鸟兽文(纹)章，地应以河图洛书。于是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中观万物之宜，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又传说仓颉造字后，鬼神惊呼，上天为他专门下了一场谷雨，作为对他的奖赏。

　　还有，如果最初的岩画是人类最古老的图画文字，那么其一笔一划，无不带有对自然神的宗教式崇拜，和对自然生命的形象临摹，可谓形意入神。毫无疑问，汉字的出现，即是人类对自然神的崇拜符号，这大概是人类洪荒时代之后神权时代的文明特征，尽管有人认为那些粗糙的图形算不上书法，但是单从艺术的观点分析，从线条造型的生动性品味，无不来自于自然与田园生命的意化，来自于对神的敬畏与恐惧之情。至于汉字进入甲骨文的时代，比起岩画文字，其形象性显然又被进一步抽象了。但其线条与字形，仍不失形象生动的味道，汉字书写的文明与艺术又向前拓展了一步。郭沫若考证后说，文字发展到甲骨文，至少经历了三千年的发展。他没有说至多多少年，我想，如果说甲骨文是成熟的汉字书法，早期的岩画应是人类文明启蒙的书写。

　　随着时代脚步，中国历史进入秦汉以后，新兴地主阶级取得了政权，最高统治者秦皇统一了文字，废分封，行郡县，千古一帝。接着，汉承秦制，形成华夏民族的一统天下，高祖“威加海内”“安得猛士守四方”。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天人感应”，忠孝治天下，中华民族形成了忠孝、信义、仁爱、和平一统的民族精神。这时，不仅在政治上，也在思想上结束了中国自春秋战国以来漫长的大动荡、大转变时期。从此经学盛行，所谓“君权神授”“孔子为汉制法”，汉朝的刘皇帝为得到天下找到了“合理性”。统治者还总结秦朝得天下仅四十年，便迅速灭亡的教训，为求长治久安，整体国策由“攻”转“守”，行“无为而治”，休生养息，调和矛盾。这时在文字的书写上，始皇帝实行李斯小篆的同时，推行了更加便于书写的程邈的秦朝隶书，亦为汉朝继承发展为汉隶。传说程邈苏北下邳人，自幼生活在田园，后为士，原为秦末掌握文书的小官吏，做过秦朝的监狱，由他整理创立的汉字书写，故而称为“隶书”，其蚕首雁尾的气象，无不取意于田园自然，无不有趣生动，这种横竖成行，一笔一划地整齐书写，体现了天尊地卑的秩序，其隶书改篆书圆转为方折的技法，大大提高了书写速度，亦为社会所需要，为大汉天朝的统一和巩固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文字书写保证。

　　然而，任何历史时代的文化，一方面要从特定的生活和特定的哲学观念里产生，同时又有一个物极必反的过程。当中国历史进入魏晋时代以后，先是一代枭杰曹操，为取代刘家天下，“必先摧破其劲敌士大夫阶级精神上的堡垒，即汉代传统之儒家思想，然后可以成功”“此实有转移数百年世局之作用”(陈寅恪语)。曹操求才三令，“则是明白宣示，士大夫自来所遵奉之金科玉律，已完全破产也”“其所以安身立命者，亦全失其根据矣”“确为一政治社会道德思想上之大变革”(陈寅恪语)。所以，自汉朝以来人们只能做天的奴隶，和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经学绳索，儒家标准的用人理念，再也不能继续束缚人们的思想观念了，便逐渐为玄学代替，为士者追求“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人生理念。所谓“越名教”，乃儒家以孔丘为教主的官方意识形态，不能再受其禁锢。所谓“自然”，乃自由的性情，自然的田园，自我的个性，自我的时空，在谈玄中任其享用，“适我无非新”。有了这种求新、创新、求个性自由的哲学思辨，开启了人们封闭的心灵闸门，人们活跃的思想，凌九霄，倒江海，以天地为父母，以自然为兄弟，万物各得其所，才产生了陶潜的田园诗，顾恺之的田园画。作为书法则诞生了以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为代表的行书、草书，无论王羲之以内笔法为主的行书，还是王献之以外拓笔法为主的行书，无不是以性情润笔墨，以田园自然生命为意象，破除横竖成行，大小如一的隶法书写，中国书法艺术进入了空前巅峰的成熟期，即田园自然的艺术期。原来的隶书单字成趣，发展为字字超然，通篇诗画的意境。中国汉字书法艺术以其田园自然化的艺术风格，独有的民族特色，民族气魄，带着人与自然的哲理思辩，登上了人类艺术的大雅之堂。可见，田园自然书法乃是以生态系统为生命意象的和谐书写，是将自然作为神的意象化，即以线条相组合的抒情性、崇拜性书写，当为中国书法的正宗，从古以来虽然无人将其称谓田园书法，然而其美学基础无不来自于对田园自然生命的审美。作为一名书法者，能悟到书写线条的生命气象，悟到对于自然神明的崇拜，便悟到了汉字的魂。

　　此后，隋、唐、宋、元、明、清等时代，佛学和理学盛行，人们求无我与来生之境，“存天理去人欲”。书法受其影响，在佛学中虽有空灵的追求，在理学中有一定的拓展。后世书坛百花云锦，产生过不少书法大家，其书法理论产生过孙过庭的书谱，傅山提出过“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真率毋安排”等有识书法见地，但其根本无不来自于二王的影响，也无任何一个时代可及魏晋，更无人可及二王的精道，从某种意义上论书，魏晋之后无时代，二王之后无大家，无田园自然生命的审美，便无书法。

　　由此可见，中国书法从它一诞生，便充盈了田园自然之神的圣灵，经过漫长的时空，终于形成了自己的艺术黄金期，即魏晋时代，王羲之、王献之为书坛二圣，当之无愧。所以，谈论中国书法的发展，不能像评论社会生产力，可以一代更比一代高。书人当识源知流，回归田园自然，潜心观察自然、感悟田园，从中汲取艺术的生命营养，才能笔下生花，常新常艳，这是中国书法的魅力所在。

　　二、书法艺术的创作，既要以唯物的生活为基础，又需调度玄学、心学等理念，实行心灵照观，艺术的美神才能诞生。一件艺术品，不外乎三部分组成，一是创作所使用的特殊时代的材料;二是由该材料所组合的一定的造型;三是造型中的意境，即创作者赋予作品的灵魂。如罗丹所说：在艺术作品中，有一条规定的线贯穿着大宇宙，而赋予一切被创造物。我以为，这条线指的是艺术作品中，唤醒灵魂生命的精气神的线。就书法作品来说，材料等于纸、笔、墨，造型等于章法布局，等于线条的运动组合、用笔技法。这两项都是客观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唯有书写中线条的意境，只可感悟不可言传，只能在心灵的镜子上，用心照物，用心观止，此为书法的玄妙之神，犹如佛祖拈花，妙在笑而作答。犹如陶潜的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传说陶潜弹无弦琴，自悟妙音于耳。真正的书者，无论写哪个字，当其执笔在手，面向纸墨的时候，其面前展现的当是由字到型的自然万千的生命气象，此时的书者，当将自己的神往情思与其合为一体，由道德境界上升为天地境界，由万千的具象化为抽象的线条，将造型美、音乐美、诗意美，凝聚并运行于笔端，以线条美求神于心，直至完成作品的创作。这种由具象到抽象，由一般抽象到具体抽象，书写者调度了其时其地的情绪，思维的过程推向了收获的季节，书苑自有百花开。这样的用笔过程，显然既要有唯物主义的基础，更要具有“万物皆备于我”的玄学、心学等唯心的理念。所以单纯固守机械的唯物主义者，是不能进行纯粹文学与艺术创作的，感悟了心学、理学时空，才能给予书写者艺术的心灵。

　　由此不妨引深，一切的艺术实践中，不仅书法创作是这样，诗歌、小说、音乐等文学艺术的创作也无不如此。试想，敦煌的飞天壁画，可谓目迎诸仙，神送云霞;试读庄子《逍遥游》，北海鲲鹏，扶摇直上，直飞八万里去南海;试想《红楼梦》中的贾宝玉，生而嘴含通灵宝玉;《西游记》中，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再观庐山瀑布，“疑是银河落九天”“落霞与孤鹜齐飞”“红杏枝头春意闹”等佳句，无不是通过想象与联想，即心学与玄学心理过程的产物。所以，真正的书法家，既要以唯物主义立身为人，也要在唯心主义的意境里陶冶情操，增加艺术涵养。

　　联想书法发展的历史，有人曾为书法规制法度，其结果按法度的死板写字者，失去了独立的自我精神，失去了自由的田园审美情趣，多为匠人，有几人能开风气之先。在学术上唯物与唯心的观点，本属正常现象，贯穿于整个思想史、文化史，可谓两朵并蒂的金花，都是人类最为宝贵的思想成果，当倍加护佑。当中国历史自鸦片战争进入第二次大动荡大转变的时期以后，经历了“同治中兴”“光绪维新”、五四时期，民主与科学的理念一度占领了人们思想的阵地，坚冰又被打破，本应促进文化的发展与繁荣，书坛亦当生新花。可惜学术一度被押上了刑场，人们用政治的标准衡量文化，用所谓唯物主义的大棒，把唯心学派视为敌人，企图一棍子打死，实行专政，一切以写实为正宗，多少艺术的心灵之花被窒息，书坛何能出大家。其实，到头来人们观念上的心学阵地，在艺术创作上，依然旌旗招展，春色满园，这种现象值得反思。目前我们所处的历史时代，就整个国家民族来说，仍然处于大转变的历史时期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有待于反思，文化有待于繁荣，这便是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梦。

　　三、书法作为中华文明的文化现象，一种精神产品，犹如天河之水，永远不会断流，其不会像政治体制，可以人为地打倒，重新建立新体制，只能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作为田园自然书法，千年来一直和宫廷书法并进、并存、并荣，进至当代，栖身民间的田园书人和田园书乡，犹如自然之花静静绽放于中华大地。笔者未曾深入考证，不敢妄断其人其书。下面仅从余所知的近年来涌现的田园书法的资溪现象，为当今书坛送来了一股清新的春风，为书法回归田园自然播下了良种，长出了新苗，装扮了那片仙境般的人间，简介一二。

　　资溪地处赣东南，武夷山西麓，全县一千二百五十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森林覆盖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生活的人口不足十五万人。走进资溪，你会惊奇地发现，这里无山不绿，无水不清，无天不蓝，空气质量胜氧吧。资溪像天河里漂来的睡莲，幻化出这林海里幽静的小城。这么一处没有污染，一切都是原生态的世外桃源，滋育了人们热爱田园自然的情操，即使一棵小草，也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光影，不会随便受人欺，人与自然互为亲友，交融为一，交相胜。

　　正是在这种生态理念的环境里，资溪的山水间，犹如汇聚了历代书家之魂，自然涌现了以熊德建为师的一批田园自然书法的新秀，展露于书坛。走进资溪若走进书法的田园，可谓田园里面有书法，书法里面有田园。熊德建，这位出身于农人之后的书法家，自幼生活在田园，其祖籍原本浙江千岛湖，后因修建水库迁居资溪，山和水的滋润中，熊德建有了热爱自然的心灵，其书法的灵性由此而生。接触熊德建，他身上质朴、睿智的气象中，仿佛有一片书法的灵性彩云，从眉宇间飘出，在田园里梳妆，漫步，谈心。难忘2009年夏天，余有幸第一次去资溪，初次欣赏熊德建先生的书法佳作时，审美中猛然跳出“田园书派”的意象，我以此感觉为他的书法集写了《序》。此后，德建自喻为“田园书人”，我亦感欣慰，这时我对资溪和德建先生油生敬意的同时，亦为当今书坛有人以字怪为美，以矫揉做作当神奇，以离经叛道为创新，以背离田园自然之风、追求高深莫测当功力的种种反常现象，痛感惋惜。当欣赏了田园书人熊德建的书法，当看到资溪新落成的田园书院，当游历了资溪的林海群山，才疑惑大觉，原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一个县级小城，建立起如此的田园书院，为人间保留一处净土，可见当地对文化的重视，人文精神当为全国仅有。在资溪，以熊德建的书法为先河，开启了资溪书法的田园新风，一批人陶醉滋养于书法艺术中，人们以欣赏田园自然书法为高雅，从而更加热爱故乡、热爱自然，书法与自然互为和谐共生，这便是田园书法的资溪现象。赏析德建先生的书法作品，从细处说，用笔力求自然生动，结字力求自然之韵，章法力求自然之容，线条点画之间，时而显儒学之风的庄重，秩序的规范，力求内在的充实;又时而显玄学禅机的自由空灵，与内在的涵养，张力有度，内收得法，彰显了书者的文气。可谓书者唯有独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才会有流淌出田园自然书法的笔墨。所以，中国书法从资溪现象看到了回归田园自然之美，看到了未来和希望。我由衷地为书法回归田园自然而歌唱，下面谨用我的一首诗《田园书梦》结束此文。

　　你挥洒的笔墨

　　漂来天河里的轻舟

　　渡我从北方来

　　走进彼岸的田园

　　走进仙鹤的故乡

　　走进比梦更美的地方

　　夜晚的月亮

　　闪出太阳的身影

　　白天的太阳

　　也送来嫦娥的目光

　　山恋白云

　　年轻了舞姿

　　水唱情歌

　　下凡了群星

　　山水相依生绿色

　　守护大地的清净

　　田园美

　　美的草木也让人心动

　　鹤城美

　　美的处处皆闻笑语声

　　笔墨耕耘的田园

　　田园书人似神农

　　山前迎粟雨

　　山后稻花香

　　星星 点点

　　点点 星星

　　溢出劳作人的真情

　　田园书院

　　田园书人的田园

　　这祖先笔耕的土地

　　依然散发祖先的体温

　　引来天外的彩云

　　引来仓颉的神韵

　　引来右军的遗风

　　千年有缘

　　今日相逢

　　千年神交一线牵

　　怀抱明月化美酒

　　夜光杯里自成仙

　　田园书院

　　诗画的田园

　　活着

　　我愿做你的一棵小草

　　死了

　　也化作你的一抔泥土

　　几缕清风

　　也依然为你歌唱

　　2013年11月于泉城陋诗斋

　　2014年4月修讫于泉城陋诗斋

熊德建作品1

熊德建作品2

熊德建作品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