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图书馆负一层的翰墨斋里,75岁的郭书健一边吐着烟,一边在回忆和现实中穿插。儿子郭峰的一位朋友出差,过来向他打个招呼;一个老者来看书画,他走过去说上几句;学书法的十龄童过来练字,他也过去看看儿子怎么指导。
要写字了,郭书健的必备动作是先喝一杯酒,然后凝神结想,然后再蘸墨挥笔,龙飞凤舞。他说,“我这人爱喝酒,能喝酒。这么多年来,平均每天都得喝上二三百克。喝酒能提神、提气,写起字手就不抖了。”
约150平米的翰墨斋是一个纯粹的书画世界:墙上挂的,地上堆的,案子上放的,架子上叠的,都是书画作品——他们绝大多数是郭书健自己的书法,一少部分是朋友的书画和学生们的临帖。靠近门口有一张三只熊仔爬上折树玩耍的油画,郭书健带着几分自豪和几分谦虚向记者介绍:“这是我丫头的作品,是她在新疆师范大学读本科时画的。还可以嗷。”
郭书健是新疆著名书法家。近60年来,他写过数以万计的书法作品,多次获得全国性大奖,部分作品已经流传到海外。
一 我脑子笨得很,光一年级就上了三回
郭书健1937年3月14日生于河南省宜阳县樊村乡南勺柳村一个中农之家。从孩提时代,他便与书法结缘,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他说,“我6岁半上私塾,刚开始学的是三字经,写蝇头小楷。私塾先生姓魏,他说我字写得好,老是鼓励我。我高帽子戴得多了,自然也就喜欢上了这个东西。我的舅爷是清朝的贡生出身,在河南当官,他的字儿写得好,在洛阳一带很有名气,他也教过我如何写毛笔字。”
“我上学,很多学生说我笨得很。我脑瓜子就是不聪明啊!我小学一年级就读了三次。第一次是在日本人办的小学里,一年级没有读完日本鬼子滚蛋了。国民党来了,我再开始上一年级;国民党完了后,共产党来了,我又上了一个一年级。一年级上完了,我就上三年级;三年级完了,我就上五年级。为什么?主要是年纪大了嘛。”
1957年夏,宜阳县樊村乡成立初级社,干部很是缺乏。还剩一个月就高中毕业的郭书健被拉去,在初级社里做了一名会计。几个月之后,他又被送到河南省农业干部学校学习。一年之后,宜阳县樊村人民公社成立,公社领导打算让他在公社里担任行政秘书,他不愿意去。这时洛阳拖拉机厂也准备把他要过去,郭本人也想去,但是公社不肯放人。公社书记对他说,“你这个娃娃年纪不大,犟得很。”
双方正在僵持不下,恰巧樊村人民公社中心学校有一位教师因犯错误遭遇停职,班里的课没有办法上,公社干部就派郭书健去中心学校暂时当一下老师,并且向他承诺:“等新老师一到,你就可以离开学校。”
不想郭在学校刚刚上了5天课,宜阳县教育局就强行给他办了教师转正手续。郭书健一看没辙了,只好在学校里老老实实地当起了教书匠。
不久,反右运动在全国展开。樊村公社中心学校也成立了工作组揪斗教师中的‘右派分子’,郭书健就担任学校工作组副组长。
他说,“那时候搞得很厉害。一句话、几个字就可能成为罪证。其实,很多戴上右派帽子的人都是被冤枉的,这些人成了右派主要是因为出身不好。上面要我批斗右派,我在学校里就斗不起来。有人就认为我阶级路线不清、包庇坏人,反过来在学校开批斗会,批斗我。到了1958年,我一看情况不妙,搞不好迟早也要戴上右派帽子,我就跑了,跑到新疆来了。”
那时候,在天山南北郭书健有很多同学,乌鲁木齐、石河子以及南疆一些县市都有。1958年4月,郭书健来到乌鲁木齐,不久进入新疆工学院读书。
郭书健笑着说,“有人说我是老盲流,我说我就是老盲流,凡是自己跑到新疆的人都是盲流。”
郭书健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变,生命轨迹的舞台从中原大地搬到了西域边城。
二不当测绘员,就写不好大字
1959年,新疆地质大队在东疆举行大会战。因为缺人手,地质大队就到新疆工学院去招技术员。郭书健记得,他们班一共被挑了4个学生,全都是各科成绩为五分的(当时实行五分制,五分即为满分)。郭书健就是4名学生中的一个。
“我们先是在哈密地区的野外跑,前后有1个多月,现在新疆甘肃交界处的大铁矿就是在那一次大会战中被发现的。4个月以后,地质大队一看我这人还行,就把我留下来,于是我就开始搞地质了。”
1959年的3、4月份,哈密地区的天气还很冷,郭书健与地质大队的其他队员一起,长年奔走在戈壁荒岭,风餐露宿,非常辛苦。有一次,由于司机迷了路,郭书健与5名工人与大部队失去联系。郭扛着20多公斤的进口仪器,到红柳河等司机。等候无望之后,他便带着工人沿原路返回天湖铁矿地质队宿营地。从早上天刚亮到午夜3点钟,6人硬是靠双腿走完超过110公里的路程,创造了一个奇迹。
郭说,“我们一道宿营地,抱着水就喝,喝啊喝啊。哎,那天还真是把我们渴坏了!”
1973-1974年地质部调集全国地质系统精兵强将发动山海关大会战,主要目地就是给首都钢铁厂找铁矿石,郭书健所在的工作单位也奉命参战了。
郭书健说,“山海关那个地方,一到春天飞沙走石的,真要命!夏天呢,又把人晒得不行。我们找矿,一天要跑几十公里,体力消耗大得很,累得很。更糟糕的是粮食还不够吃,肚子饿得不行。我们就当小偷,去偷当地生产队的西瓜。再就是抽莫合烟,虽然这东西它不解饿,你抽一抽注意力就分散了,肚子也就不那么饿了。”
过去的艰苦岁月给郭书健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痛苦回忆,言谈中甚至颇有几分庆幸,几分自豪。
郭书健说,“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整人真是整得厉害。不过我在文化大革命中间没有受什么冲击,大家心里都很害怕,夹住尾巴过日子吧。那时候不是有‘三块钢板’嘛,党员、复员军人、贫下中农。我是中农,算是半块钢板吧。”
后来,郭书健进入新疆有色金属局物探大队工作。他担任过技术员、测绘队大组长、工会主席。不管环境多磨艰苦险恶,郭书健都没有放弃过自己对书法艺术的追求。一有间隙,他就琢磨起写字这件事。
新疆书法家协会的一位副主席曾经问郭书健,“老郭,你的大字是怎么练出来的?那东西可很费工夫的啊!”
郭书健跟他开玩笑说,“你不做测绘员,就练不好大字。我是个急性子,闲不住,一闲下来心里就慌得不行。我带上人出去搞测绘,前面的队员跑到1-2公里、3-4公里、6-7公里以外的戈壁滩上、山顶上立竿子,我要在机器旁边守着,不守的话怕仪器被马给踢坏了,几十万的东西呢。我在仪器旁边守着,没有事情干呀,我就找个棒棒,在脚下的地上划来划去,反正划一划又不要钱。写大字关键是掌握字的结构,我就是这样掌握了大字的结构。”
因为有做地质队员的经历,郭书健至今身板硬朗,精力充沛,健步如飞。他颇为自豪地说,“现在很多年轻人走路都走不过我。我以前在哈密跟我的徒弟打赌,我说把你眼睛蒙上,你在戈壁滩上走一个小时,你就会原走回到我这儿。徒弟不信,蒙上眼睛走了一个小时,果然就又回到原先出发的地方上了。徒弟问我:这是为啥?我说为啥,人的左腿右腿不一样,右腿的步子要迈的稍微大一些,眼睛睁着走还好说,随时可以调整方向,蒙着眼睛可就是要偏了的。那些黑天阴天在沙漠里、雪地上走道儿的人迷路又转回原处,我看就是这个理儿。”
三有时鱼钓得太多,到晚上背都背不动
回忆起34年的地质生涯,郭书健讲到的更多的是美好快意的一面。
“地质队的工作,说辛苦真辛苦,说好玩真好玩,说享受真享受。
郭书健说,“我干测绘,工作效率很高。很多人想不通我一天可以算出8个点,一位物探大队党委书记一天1个点也算不出。他就问我,‘你怎么能那么快呢?’我说,‘你的步骤太多了,该省略的没有省略,就是这个样子。步骤越多,出错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带队员,不一定每天非要干上8个小时,如果你2个小时能完成8个小时的工作量,你干2个小时就可以走。不过我月底是要检查的,对不达标的队员,不但没有奖金,连工资都要扣。我在这一点上还是很狠的。”
“有一次在伊犁新源县,下班以后,我和单位一名飞行员乘坐直升机飞到肖尔布拉克酒厂去喝酒。飞行员是个太原人,也喜欢喝酒。酒厂的领导看见我们都很高兴,拿出厂里最好的酒来招待我们。拿酒可真是好喝!酒厂的人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我们喝了他们的酒,要把他们拉到天上转一圈。他们说大的飞机他们坐过,直升机没有坐过。结果那天飞行员喝多了,走路都不会了,是被我拖上飞机的。我回头问酒厂领导:你们坐不坐?酒厂领导赶忙摆手,说不坐了不坐了!他们不坐我们坐,我们2个照样上了飞机开回去了,降落时也是稳稳当当的,一点事儿也没有。”
“1968年,我们物探大队在青海湖工作的时候,把那里的羊肉可没有少吃。那时那里的羊肉一公斤才1毛3分钱,我们是天天吃羊肉。全队总共过去的人是80多个,回到新疆以后十几个人都得了牙周炎。我也得了牙周炎,慢慢我这牙齿就完蛋了。”
“1971年我们在巴州的巴轮台。那时候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我们的肉多的喂狗。一大碗牦牛肉才要1毛钱,就那个还不是肉钱,而是调料钱。我们吃肉不要钱,吃鱼更加不要钱。我在乌拉斯台河边上钓鱼,有一次在线头子上栓了5个鱼钩,撒下去,一拉,5个钩子全都钓上鱼了。”
“阿勒泰蒙库铁矿是我们找到的。我们当时就在额尔齐斯河边上,河里的大红鱼多得很。一下班我骑上马就走了,跑到额河边上去钓鱼。我很喜欢阿勒泰,青山绿水的,在夕阳底下钓鱼是一件很美的事情。就在1984或者1985年,我从额河里钓上来一条15.5公斤的大红鱼,那是我钓过的最大的鱼。那天我来到河边,在钓钩上拴上这么长的大蚂蚁,向河里甩了40-50米。额河里的大红鱼很多,也很老实,就像阿勒泰的哈萨克牧民一样。鱼饵扔过去以后,大红鱼都从水里面跳起来吃。我一看鱼把鱼饵咬住了,赶紧松开线,好让鱼把鱼钩吞到肚子里边去。吞下去之后,大红鱼开始折腾。它折腾一下,我拽一下。它再折腾一下,我再拽一下。我把线的另一头栓到河边的松树上,一点一点地把鱼往岸上拖。搞了2个多小时,实在累的不行了。可是我又不能下水去拖,因为我知道,这么大的鱼在水里面很厉害,你被它用尾巴打上一家伙,那可就麻烦了。”
“就在我这次钓鱼的15天前,农十师物探大队的一位厨师,也是在额河边上钓鱼,钓到了一条大的。他也把鱼线一头拴在河边的树上,自己下水去抓鱼,结果被大鱼一尾巴扫过来,打在了头上,当场把这位厨师打晕,掉在河里。后来农十师物探队派人打捞,连尸首都没有找见,可能被冲到俄罗斯去了。”
“就在我被这条鱼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时候,恰巧我们队上的4个年轻工人过来了。他们一看这架势,都跑过来帮我一起拽,最后总算把这条大红鱼拖上岸。那条大红鱼大到什么程度?有个矮个子工人把它扛在肩上,那鱼尾巴都能垂到他的脚后跟。当晚我们就在额河边上架起钢钟锅,喝酒吃鱼,吃的都是我钓上来的那些2-3公斤的。这条大红鱼我们是第二天晚上才吃掉的。那些日子我经常到额河边上钓鱼,有时鱼钓得太多,到晚上回去时背都背不动。”
1991年,郭书健因为胃病离开测绘岗位,被派到新疆有色金属局物探大队烹饪学校当校长。在这个岗位上,郭干了1年多,主要是管理。期间有学员问他,“郭校长,你的拿手好菜是什么?”郭回答,“苞米面糊糊。”
1993年3月,郭书健正式办理了相关手续,以工程师的职称退休。
四 我老婆说我是神经病,我说我就是个神经病
50多年来,郭书健每到一个地方,都去搜罗搜罗有什么样好的书法书,看看哪儿有值得品玩的毛笔字。他什么流派的书法书都买,什么帖子他都临。他感觉自己在书法上起步太晚,别人在专心练书法时他还在野外作业。因此他总是显得那么急切,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提高自己书法造诣的机会。
郭书健说,“我看电视、看报纸、看书刊,一看见好字、好笔画,我就在手上划,用心琢磨。我老婆说我是神经病,我说我就是神经病。”
他说,“干啥事情一定要执着,不执着百事无成。很多人问我:你的书法是哪里来的?我说是偷来的。我到处去偷,这儿偷一点,那儿偷一点。不偷你什么也没有,偷多了,就能写出自己的字来。学习就是偷,偷别人的好东西。”
“我在新疆工学院读书的时候,别人就说我的字写得好。我知道那时我只是依样画葫芦,千篇一律,谈不上自己的风格。我直到最近几年才对我自己的书法比较满意。很多人到我这个年龄不会前进了,而我还在不断前进。我每天都要学习一些新的东西,不断地丰富自己,不断地变化。我是不怕别人批评的。别人批评对的地方,你就得改;别人批评你不对的地方,你应该对人家表示宽容。”
五叛道非无道,离经应有经
郭书健性情耿直,快人快语,想说就说,没什么顾忌。
有一次新疆书法家聚会,郭书健说“严柳不是个书法家,他只是个写字匠,一辈子写字都没有什么变化。”这一句话可把罗无量给弄生气了,他站起来就走了。有书法家就对郭书健说,“老郭呀,你这下可把老罗给得罪了!”郭书健说,“我把老罗得罪了?不出三天,我们就没事了。结果刚好三天,罗无量有来找我谈事情了。”
郭书健又是一个很实在的人,他实事求是,对书法心存敬畏,对任何一个流派的书法家都给于应有的尊重,对于那些利用书法欺世盗名之流则深恶痛绝。
他说,“有一次我在洛阳一次书法大会上当评委。我见好几张作品,名头很大但是水平不行,我就把它们撂到一边去了。有一个小伙子把自己的东西从聊过去的几张纸里捡出来,让我点评。他是中国书法家协会的会员。我没有直说他的作品如何,而是问他练书法几年了。他说三年,我说你的作品我没有看懂。我知道中国书协有个会员,给某人塞上3万块钱就变成全国级的书法家了,每次举行全国书法家大赛都邀请他。可是我要说,这个人连握笔、运笔都不会,还在书法家圈子里混,真是不知道丢人是啥东西!”
“我遇到很多人,虽然没有什么名气,但是字写得真是好。好的东西就应该承认,应该学习。河南宜阳灵山寺的山门上要挂一幅字,张凯、欧阳忠实他们都写了,可寺里的方丈都不要。后来一名61岁的农民写了,方丈一看就要下了。我还跟这个农民开玩笑说:你这家伙肯定是不务正业,没有在家好好种地。这个农民给我说:我家是在县城住,在农村只有3分地,所以我就天天在家里练字呢。新疆奎屯市的刘光恒,虽然他没有什么名气,但是他的字写得很好。”
谈起书法家,郭书健总是滔滔不绝,有着说不完的话。他说,“王羲之、怀素、张旭的字如有神助,东西很好,可是我接受不了。苏东坡的字很好,很秀气。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的字很流行,但是学他们也不要学得太长了。赵孟頫、郑板桥自成一家,想学还真不好学。启功的字好,有些过分流行了。周总理的字很有味道,我估计他可能研究过魏碑。毛泽东、董必武、陈毅、邓小平的字儿,我看有些飘。另外朝鲜人大委员长崔永健写字写得也很好。”
郭书健说,“书法这个东西要靠功夫,多看多学多练练习就没有写不成的。我觉得好的书法一定要有力,没有力度的字根本没有意义。写字的关键在于章法,不管是写几个字、几十个字、几百个字,都要安排好结构,结构不好,书法就死了。写字的时候注意气要贯通,写榜书需要蘸几次墨,不蘸墨字就会飘。有些人说我就不蘸墨,一气呵成,我说一派胡言,那是不可能的。草书有个加减法,多一笔少一点都是可以的。你看我写‘精气神’这三个字,我在神字右下点上一点,从一般道理上说这是错别字。但是如果规规矩矩地写出来,这字就有点空,不好看。”
“苏黄米蔡四大家的字,我都仔细临摹过,但是时间都不是很长。在中国的书法家中,夏时雨对我的影响最大。他写过两本书,我都买了。不过他这个人太聪明了,我有些还学不来。”
退休以后的郭书健,先是搞了一段时间的广告牌制作,其后就专心于自己的书斋。
他说,“我第一次给人做广告牌,要了2000块,后来找我的人就排上队了。还有一家我想起来都好笑,他问我,多少钱?我说少了3000块我不干,他说超过5000块我不干,最后我就按5000块收了钱。那一年我挣了十几万,再后来就不行了,电脑割字出来了,把我的生意抢走了。”
退休以后的生活,郭书健过得自由、充实而忙碌。他经常会参加一些笔会、展览,还动不动就被请到湖南、海南、山东、河南去游山玩水、出席一些书法活动。他调皮地告诉记者,“我这人特别喜欢玩,在全国各地跑,大部分是别人掏钱。嘿,我想不玩白不玩。”
郭书健自承一生不愿意受任何拘束,喜欢率性而为。他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图书馆底楼的店名叫翰墨斋,其下两行字是“叛道非无道,离经应有经。”联想到其人其性,以这八个字给他的一生做注,恐怕还算恰当的吧。